最后的走廊

      他的老师不再年轻,身材比过去更加瘦小。当他转身时,中山装在腰间虚虚的掐出一道折痕,他整个人就好像一根干枯的竹被包裹在里面,风从衣领和袖口涌进去,把他的脚步托的轻巧矜贵,和在平地上行走的其他人分出了差别。他的裤脚长度恰到好处,覆在光洁的鞋面上,没有沾到一点灰。年青人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因为老师就要死了。
      老师从抽屉里取出钥匙,转过来对他说:“走吧”。
      他点头,看向老师的眼神驯服如羔羊。
     他跟着老师走出房间,这是一栋庞大的欧式建筑内部,被不同时期住进来的美国人,苏联人和本土商贾先后改造成各种风格,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拥有坏品味,他们的不同点是品味一个比一个更坏,到了老师住进去时,房子已经被大量堂皇富丽并且相互之间绝不搭调的装饰彻底毁了。从房间出来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面先后被用冰凉的大理石,凸起的浮雕,金色的墙纸和硅藻泥装过,现在又匆匆换成了最简单的涂漆,如果你用手摸触到墙上某个特定的位置,会清晰的感觉到起伏的凹凸,前任主人们会告诉你,这里曾经挂过友第德杀死荷罗孚尼,德加的舞女,从宫中流落民间的康熙妃子画像。最后一张的赠送人曾经是老师的领导,他和老师的性格相差之大就如同两人的体型差距(前者就像一头会穿衣服的犀牛)。而正是那位老领导给自己的肩膀留下了一个弹孔,一个为避免上峰交恶而精心设计的自我牺牲。老师则一直对这一唐吉可德式的英雄壮举不置可否。
     在刚开始跟随老师的那几年,他是活泼的,他的老师则是寡语的,时间就像一匹拙劣的白马,随着这匹马荒唐的奔驰,他的活泼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学会了用眼睛来听别人的话,而那年轻人特有的鲜活的笑容收了再收,最终凝成了一个固定在嘴角一边微微上扬的弧,就像有人把它钉在那了一样。老师的话则更少了,很多时候他就是像这样,跟随在老师的身后,沉默地走着。他跟着老师走过1947年初夏军统北平站监狱里长长的甬道,甬道的上方悬挂着一盏盏军绿色外壳的灯,惨白的灯光分割出空间的光与暗,他越过暗处,靠近老师脚下的光,那里肯定不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但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没洗澡,他不希望老师闻到自己身上的怪味。
    而现在,他的身上没有怪味,他穿着崭新的蓝色呢子大衣,下摆刚过膝盖,他已经比前方的老师高了将近一个头了,他一只手偷偷的或者说故意的插在了口袋里,如同当年一样,他想,他已经能把老师环抱住了。
     前面走着的人对年青人的心思仍然一无所觉。
     他的思绪开始飘忽,即使是在这样的关头,在他送老师走上死亡之旅的时候。前一天的夜里,他站在老师身边,一同看到了那封电报,来自南京的死亡号角在深夜里越过迢递的山水,直到那一刻才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叫,响彻在漆黑的北平上方,但只震聋了他一个人的耳朵。在短暂的失去听力后,他看见他的老师把刚才用来翻译电报的铅笔放进笔盒里,把笔盒放进抽屉,又拿出一盒包扎严实的烟,熟练的用中指勾住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粘合处,拇指随意的一划,包好的烟就噼里啪啦的掉了出来。将自己的每个口袋都放了一包烟后,老师把剩下的烟放回去,抬起膝盖将抽屉顶回了原处。
     他不是第一次知道老师的性格冷静,但他仍然为这一刻老师的太过自如而震颤,这震颤如同在过去的那些不为人知晓的深夜里,那些因为忽然感受到自己所坚信的事物或许不能像曾经以为的一样持久而带来的寒颤一样,过高的敬仰变成了恐惧,过于炽热的爱慕催生的是冰冷。他站在老师身后,变成了一座没有姓名的冰雕,而老师则是王尔德的快乐王子,立在城市的中央,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给了鸟雀,把身上披着的黄金剥下来分给众人,可王子原本是那么美。
        走廊尽头传来了一阵电话铃声,仿佛是闷在鼓里的蛤蟆突然生出了利爪,划破鼓面,用尽全力发出了聒噪的呼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事实上,这栋庞大的住宅里每一个分机都在响,厨房里,客厅里,卧室里,走廊的拐弯处,楼梯的拐角,就像在半空中游荡着一条透明的蛇。老师随手拿起走廊拐角的听筒,按住了蛇头。
      他希望是好消息,然而他还是看到了那条蛇嘴里吐出的红森森的芯子。“我知道,感谢局长,我个人愿意接受一切调查”。走廊已经走过三分之一了。
     老师挂掉电话,背依然挺的很直,藏青色的中山装就像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老师穿的是蓝色的中山装,夏天的时候除了宪兵们,没有人会把扣子扣的那么严实,但是老师确实把自己的全身包裹的很好,一丝不漏,如同他的为人。
     他希望以后别再打仗了。但他确实不讨厌那场漫长战火结束后的第一个夏天。过早谢顶的办公室主任戴着圆形的金边眼镜,打着和女人内衣质地一样的领带,脸上十分庄严的堆砌起笑意,带着自己去看新置办的住宅。同事们在那栋为他准备的,曾经被日本人住过七年,又被一个古董商人买下来给小老婆住了两年,再由他们光明正大收回来的房子里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欢迎他加入北平站。那个古董商在抗战胜利后,交出了一半的身家,但保密局,党通局,肃奸委员会,甚至还有防疫局的办事员们仍络绎不绝的登门造访。每一个部门都想要的更多,战争胜利后的接管意味着正大光明的分赃,每一天都有逮捕汉奸的文件从他们的紫檀木办公桌,黄花梨办公桌,红酸枝办公桌上传出去。拿着公章,举起手,再落下去,就可以判定一个人的名誉随着财产一起消失殆尽,不过死刑判决是很少的,那样有失公正,而他们是正直的,打过艰苦战役的国家功臣。
      总之,最后古董商带着换成金条的家产,舍不得变现和难以出手的古董,以及小老婆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跑了(大太太还在乡下),然后两人都被来历不明的子弹打死在码头上,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也没人有兴趣查。随之不翼而飞的是一小皮箱的金条——幸好他们提前把装着古董的木箱送上了货轮——不幸的是三天后那艘轮船翻了,船上的人和珠宝一齐沉进了东海的海底。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一周后,码头上的渔民愤怒的抗议没有人及时的给这两人收尸,天气炎热,他们躺在那招来了众多的苍蝇,比两百斤臭鱼堆在一起还要糟。 当行动组的同事回来说到这件事时,笑不可抑——“他们怎么不把那俩一块踢下去呢”,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笑,“听说那片的鱼特别好吃”。他从一叠整整齐齐的卷宗后面抬起头来,嘴角还是那副钉上去的笑。
       仅仅片刻后那笑容就不太牢靠了,他的老师,北平站的站长夹着一个棕色的旧公文包闲庭信步的经过他们办公室的门口,办公室的两扇门都敞开着,留出的走廊里一方红棕色、擦得发亮的木地板就好像舞台一样,一双黑色的皮鞋踩了上去,浅蓝色的裤脚利落笔直,颀长的身子像一根静止状态下的清亮弓弦,瘦长到近乎病态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分不清是烟更细还是手指更细,那根烟随着自己这隐藏在卷宗后的视线一起慢慢上升,越过蓝色袖口处露出的一寸白色衬衫,越过一颗颗衣服中轴线上圆圆的纽扣,越过严密齐整的衣领,扣的好整以暇的浅蓝立领上紧贴着的是一道狭长的洁白,最后香烟的过滤嘴在微光中被送进抿着的双唇,吞吐出一线清淡的雾,老师没有看这个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转身去用钥匙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这是一个站长经历的最平常的一天,但对在办公室窗边坐着的他来说,却是第一次发现他的老师除了有值得学习的能力和品德外,长的还如此好看。他惊讶于自己在哈尔滨时,在上海时,甚至后来在北平和老师一起经历生死关头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于是当天晚上的宴会因为白天发生的这个只有他知道的意外,变得让人格外的难以满足。北平站的主任们为这个难以取悦的面容俊秀却阴沉的年青同事而担忧,他们用无声的眼神彼此传递着压抑的不满和克制后的不屑——吴兴的乡巴佬,急起来说的话肯定谁都听不懂,伪满来的假汉奸,一个蠢的盖了帽的打枪的。对此他一无所觉,就算知道了他也一样不会在乎,直到站长推门进来,他的老师,他的恩人,他此生最爱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一刻,他的心软了下来,痛楚而甜蜜的酸涩缓慢的爬伸过他的四肢百骸,而他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总是为老师的隐忍自制而惊奇,事实上,只要细细回想一下,他就应该同样为自己的自制力自豪,他克制住了一切可能泄露内心秘密的深情,不论是在众人中,还是单独与老师相处时,他表现的都符合标准,这一半归功于他的天性,一半归功于他老师的教导。这对师生在对彼此保守秘密上有着惊人的默契,他固然探寻不出师长的念头,师长也对自己的学生不明究里。有一个阶段,他甚至担心这个学生过于沉默忧郁,不利于身心健康,对此他给出的最不费力的解决办法就是再举办一次舞会,名媛们,女记者们,水准线之上的女明星们在舞会上笑啊跳啊,就像一群红嘴鹦鹉和白肚皮山雀的结合。他留心看了一下,他的学生面色沉郁,很少主动邀舞,但正是这种神秘冷酷的气质让许多女性为之动心,暗示着邀他来共舞,他彬彬有礼,风度沉稳的与几个脸长的像秋天刚成熟的苹果一样的年轻女士跳了舞,舞姿优美流畅,已经远超过了当年他作为一个毛头小子跟自己学跳舞时的水平——他看起来心情没有变的好很多,但也没有再继续坏下去。老师所不知道的是,那晚的舞会上,感受到老师目光注视的年轻人虚揽在舞伴身后的手,小手指蜷起,指甲几乎要把掌心都戳破了。
     走廊已经快走完一半了。楼下大厅里的座钟响了起来,空旷的响声撞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硬梆梆的,十点整。舞会的黄金时间段,可是此时此刻,这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首乐曲。
     他的老师谨慎的和一切风雅的爱好保持距离,不像那位空军上校的父亲,大家都知道他对钢琴有偏爱,也不像前任老领导,在枪毙这一位之前,南京方面收走了所有被此人搜罗来的字画,即使已经送出去无数,余下的数量之多依然让人咋舌。而他的老师,经过漫长的时光验证,他相信这是一个不让自己在抽烟之外有任何心瘾的人。长年的抽烟引发了咳嗽的症候。这点无伤大雅的毛病一度是应付复杂局面的良药,老师将这一真假参杂的咳嗽用的得心应手,避免了在一切他不想发言的场合开口。但是这几年,身体的每况愈下让这咳嗽中假的成分逐渐被真的喘息取代。
   比如现在。
   走在前面的老师抬起一只手握在嘴边,尽量不咳出声,一面加快脚步,但很快,猛烈的咳嗽就压住了脚步声,被迫停下的人脊背随之弓起,他甚至能看到衣服下一根狭长椎骨的痕迹显露了出来。在那一片藏青色下是一个正在被痛苦侵扰,瘦弱不堪的躯体。“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人送到南京去呢”,他忽然不无恶意的想——“至少让他死在北平,离这种事的发生不会太久了”,他猛的打了个寒颤,全身冰凉。
     他的脚先于意念趋上前去,视线还没选好位置,手就已经轻轻的一遍遍安抚着那人的脊梁,大脑来不及指挥,在这一刻思想是被本能拽着向前跑。老师的手颤抖着从口袋里向外掏手绢,居然没有掏出来,他赶忙帮着拿出那方蓝色横格纹的手绢。递过去时两人的掌心有了短暂的交错,一小团灼热烫着了他。
     “老师,您在发烧”。
     用手绢紧紧捂住嘴的人全身抖的就像一片竹叶,一旦他能直起身子,就恢复了慢条斯理的状态,叠好手绢,放回口袋,“没事的”。
     “一点低烧,不要紧”。
      就好像之前那些惯用的回复一样——“老毛病了”,“一到换季就严重点”,“药吃过了”。他厌倦了这样没有意义的回答,更厌恶这种回答带来的将他和其余人并列看待的疏离。
     “我去给您拿退烧药”。
   “不用”。
   “我坚持”。
     他终于能够直视老师,在这由白漆和棕毯,水晶灯和罗马柱共同搭建的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他盯着对方的脸,一张瘦白的脸,比以前还要白,一双狭长的眼,冷漠的黑色在当中凝聚成一点,不论喜不喜欢,你都无法长久的与这样的眼神对视,除非得到这双眼主人的允许。这时他看到那冷淡的黑色柔和了一些,一点细微的笑意掺了进来。
     “书房,桌子左边第二个抽屉”。
      他得蒙恩准,转身去拿药,长筒靴踩过柔软的地毯,留下的是静寂,就像一切得不到回声的人与事。
     两人穿过这走廊的时间又因此被拖延了。
     当他回来时,老师靠在墙上,一边的胳膊肘搭在放着百合花的紫檀花几上,正低下头去就着火柴头的一蓬火焰点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苦味,干燥又灼热的气息。点上烟的人随意的一扬手,甩灭了火柴,丟在花盆里。他皱眉,“老师,您不能再这么抽烟了,您的身体”……
      后半句话被靠在墙上的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堵在了嘴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蠢物,站在洁净的老师面前,胖大的难堪,尽管他早就不是两人初遇时那个十五岁的小胖子了。令人意外的是,深吸了几口后,老师在一片百合花瓣上碾灭了烟。烟头迅速在白色花朵上烫出了一个黑色的洞。
       于是一个晚上悬而未决的心在这一刻颤抖的更加厉害,他们继续向前走,他搁下了杯子,肩膀上的旧伤又开始疼,大雨中抱着百合花的少女身影再次浮现,他不曾开枪,但他逼别人开了枪。他清清楚楚记得当少女喜欢的人身份暴露在她面前时,在场人戏剧性的表情。这句从他口中泄露出来的秘密让所有人的未来都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的领导,他所在的部门,兄弟部门,他的政府,他所仰赖的和所信任的,他所鄙夷的和所背叛的——摇摇欲坠的命运罗盘被他信手拨弄,疯狂的转动,然后一艘破船带着所有人冲向歧途。
      而在他帮助上级抹杀少女的存在时,他的老师正在试图尽力保全她。枪声还是响了,百合花在大雨里散落,他和老师隔的更远了。
      此时此刻,他突然生出一种要和老师坦白一切的冲动。1939年,北平,盛夏的夜晚,他去执行刺杀日本黑龙会成员的任务,意外受伤,险些死在一间阴暗逼仄,缺医少药的临时病房中,当他醒来时,带着隐隐的怀疑发问,得到的回复都是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直到数年后他亲口求证,老师才淡漠的认下。过往的种种让他明白自己永不会背叛老师了,他是学生,部下,决意牺牲的奴仆,不能公之于众的爱人。他愿意奉献一切以换取尊长的安全,这才是他加入秘密组织的原因,这是他背着老师做的唯一一件事,但现在他没法收场了。 
     少壮派的领导人知道该怎么给老派的幕僚以精准打击的同时让像他一样冒进的下属明白自己的角色定位——  亲自揭穿的秘密让老师被送上法庭。自以为是的保护欲将爱人送上断头台。现在他所能期盼的只有一件事:老师知道他的心意。
      是的,没有别的事能阻碍两人走完这走廊了,除了对老师坦白。
      “老师”。
       听到这句话的人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圈也开始泛红,视野里浮起雾气——重庆码头上升腾的雾气,每天早晨北平站的林间飘出的雾气,杀死少女后整个西山弥漫的雾气,世界是由不安定的雾气构成的,他唯一能握住的只有一样物事。
     他走上前,面向老师,伸出手去。
     他早就该这么做。
     就像在无数个混合着苦涩欲望和甘甜幻想的梦境里,在漫长却犹嫌不足的追随中,他做过的一样。
      他将手覆在了那只细长瘦弱的手上,抬起了那只手。如同他想过的一样,惊人的孱弱中是温暖的灼热,瘦劲的筋骨下流淌着冰凉的血。
      如同他想过的一样。
      那只手却慢慢的从他的掌心脱出,一寸一寸。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手心传来的本应该是他想象中的力道,但现在,五根细竹一样的手指化成了拶子,脱离的时候一点点的碾碎了自己的骨头。
      他再抬头看去:白雾消失了,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细窄的眼眸中藏着怜悯的光。然后,老师对他友好的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他的心头一松。片刻后他明白过来,看清了老师眼睛中的光,那并不是怜悯,而是对待无药可救之人的鄙夷。
     他惊恐的向后退了一步,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他没有看见,一脚踩空,从楼梯上一声不响的滚落下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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